上海人的“私立老年大学” 让人更想赚钱了
适老化改造的风,这两年吹得正盛。要把家庭、社区和城市的设施,改造得更加适合老人生活。
然而在更加便利的城市设施中,老人能参与的活动,却还是过去那些花样。
仿佛只要领了那张退休证明,对于生活的想象力就坍缩成了广场舞和菜市场。中国老年人口占据总人口的五分之一,他们在公众印象中却活得千篇一律。
最近在上海,一群不爱跳广场舞的退休人决定打破刻板印象,重新定义“老人样儿”。
在该被叫做“阿姨”甚或“奶奶”的年纪,她们被叫做“姐姐”。
“刚刚开始人生俱乐部”里,有这样一群沪上阿姨。
虽然都是50+的退休人士,但她们做的却不是普罗大众印象里这个年纪人“该干”的事儿。
刚刚过去的圣诞节,姐姐们的派对活动是“蹦迪”。
普陀区,一家位置隐秘的电音工作室,一个接一个打扮入时的“姐姐”钻出略显阴暗的电梯间。
仿佛从破釜酒吧到对角巷,电梯门外别有洞天,动感的节奏音浪扑面而来。
恐怕谁也想不到,在这座集天下圣诞氛围之大成的城市里,还藏着这样一场特殊的圣诞活动:台上小胖子DJ激情搓碟,台下几十位五六十岁的“姐姐”尽情摇摆。
图丨2024年圣诞派对现场
如果只看背影,甚至很难意识到她们的年纪,bulingbuling的漂亮衣服包裹着匀称的身形,舞动活泼而轻盈,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些圣诞元素的装饰,边跳边聊,热闹劲儿和女大学生没有两样。
休息看台上几位叔叔不好意思下场,不过也随着节奏暗暗踏起脚掌。还有人举起了泡泡枪。
这是上海一家退休俱乐部的圣诞主题派对。
90后陆敏称其为“养生迪”——下午2点开始,活动结束,该接孩子的接孩子,该回家做饭的回家做饭,啥事儿也不耽误。
她是“刚刚开始人生俱乐部”的主理人,和搭档佳怡一起,从去年10月起开始经营这家特殊的俱乐部,专门为退休老人提供更少“老人味”的新型退休活动。
“刚刚开始人生俱乐部”主理人陆敏和佳怡丨受访者提供
何为“退休俱乐部”?在中国,这还是个很新的概念。
说起老年人的娱乐活动,无外乎三板斧的刻板印象——好动的跳广场舞、好静的写字摄影,还有那爱热闹的,每天下不了牌桌。
要么是在老年大学上上课,要么是在公园里搞一搞奇门武功,仿佛人一到了退休,脑部系统就自动更新,从此告别灯红酒绿,一键升级老年趣味系统。
可总有人不满足于这全国统一的“老人样”,而退休俱乐部所提供的,就是模板之外的另外一种可能性。
“我觉得只有我想不到的,没有他们开展不出来的。”
因为身体原因50岁早退后,小学语文老师悠悠一头栽进了退休俱乐部的万花筒。从2月到现在,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参加了多少场活动。
有些,是老年大学里也能见到的:插花、唱歌、油画。
不过呈现形式更加洋气一些,插的是韩式插画、唱的是草坪音乐会、画的是抽象派油画。
有些,是听起来不该老人碰的,独属于年轻人的活动。
咖啡拉花、明星见面会、退休派对,还有抱石、飞盘、剧本杀,这些以前只从孩子嘴里听过的新鲜东西。
飞盘活动丨受访者提供
周二走秀、周四爵士舞、周五合唱班,悠悠在俱乐部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。
即便如此,周三也要抽出空来去参加狼人杀。
出人意料地,“狼人杀”是退休俱乐部里最受欢迎的活动之一。在俱乐部活动中接触过几次后,成员自己拉群,组起了固定局。
起初每周9人局还常常凑不满员,很快就能组起12人局。现在每周三,12人局的狼人杀席位得靠秒杀,必须提前定好闹钟蹲守,才有机会在接龙里抢到一席之地。
姐姐们表示,练脑子,狼人杀比搓麻更好使:“又能锻炼逻辑又能锻炼说话,肯定能预防老年痴呆。”
玩着玩着,还玩出了名堂。狼人杀职业联赛“华山论剑”,姐姐们不仅跑去线下观赛,技痒之余,自己还组起了一支战队,名之“佘山派”——佘山是上海最高的山,但对比华山又是一座小山:
“我们的水平可能也就佘山的水平,但不管怎么样,就很符合我们的心态,我们玩的很快乐。”
狼人杀活动丨受访者提供
除了定期举办各种活动、派对,退休俱乐部还为一些更大的“野心”牵线搭桥。
明年,56岁的高校老师“刚刚好”决定去澳洲留学。
从教数十年,她从未意识到继续求学也是退休生活的一个可选项,直到在退休俱乐部了解到,有人退休后借着游学的机会看遍了世界知名博物馆。
“我们的高校对年龄是真的是特别不友好,没有上年纪的。”
但在国外学校,高龄学生是非常常见的生源。从儿童游学到熟龄游学,不少留学机构也正在业务转型,两方需求一拍即合。
今年双十一,“刚刚好”抢到了澳洲+新西兰游学套餐,6周时间,学习艺术课程、住在当地人家中,只需要5000美金(约合36497元)。
自己定了机票,自己办了签证,如同第一次远行的年轻人,“刚刚好”既兴奋又惴惴,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从机场到寄宿家庭是否有人接送:
“我不知道,但是我不怕,我觉得我行。”
群友中,有人即将参加瑞士日内瓦音乐节,有人要举办画展,有人准备结伴自驾去南美,有人接到综艺节目的邀约。
退休俱乐部如同一只补平信息差的脚凳,踏上它,望出窗口,天高地阔:原来在刻板印象之外,退休生活还可以这样过。
不过美好的生活总是少不了现实的托举。
看过上述活动内容,各位可能已隐隐嗅到一丝金钱打底的气息。
退休俱乐部不便宜,比起二三百元一学期的“老年大学”来说,堪称“私立名门”的价格:
单次活动几十到上百元不等,平均下来单次百元左右,课程以千元计。
很多会员年消费上万,深度用户悠悠每个月会花掉近两千元。
进阶的游学、出国自驾游等活动,更是价值不菲,长期项目可超10万元。
不便宜,但对于退休俱乐部的受众群体来说,物有所值。
舞蹈活动丨受访者提供
谁是退休俱乐部的受众群体?
“刚刚开始”有一条简单的纳新标准:会讲英语的退休人。
在退休的年龄会讲英语,往往意味着更多的背景标签:高知、中产,财富自由。
她们日常使用小红书,以五六十岁的女性为主:“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大学毕业,早一代留学生回国的人群。”
婴儿潮一代,本就是全球全世代中最富有的一群人。瑞银集团《2024全球财富报告》指出,世界上五分之一的财产掌握在75岁以上人群手中。
他们中很少有人认为自己吃到了时代红利,但毫无疑问,在他们拼搏奋斗时,向上的时代还能回馈正向的积极共振。
相比于当下的年轻人,婴儿潮一代的财富增长要快得多。据KLSE Screener报道,过去25年里,70岁以上美国人的财富总额增长了约6倍,而55岁以下年轻人的财富总额只增长了2.5倍。
迁移到发展稍为滞后的中国,这就是六零七零后。
根据《2024中老年兴趣学习行业发展报告》,五六十岁的老人,是中国家庭总资产最为雄厚,负债率最低的群体。
这个在消费主义聚光灯下几近隐形的群体,其实拥有最饱满的荷包。
而这代人中会“讲英语”的人,无疑更加富足。
他们就是退休俱乐部的种子受众。
五六十岁,正是玩的年纪。
工作有成、儿女离家,父母尚不需要全天看顾,经济充分独立,此时的“姐姐”们正在经历童年后人生中难得的第二个喘息时刻。
如同赤子,褪去做为妻子、母亲、上司、下属的社会身份,生命突然有机会被归还给“自我”。
“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。”
可问题是,不知道想做什么。
图丨《西瓜》
刚刚退休的半年里,悠悠穷极无聊:
“在家里面确实觉得很无聊,然后你就会变得很唠叨,因为你没事情讲,你就会找这个人找那个人反复的唠叨,你知道吧?就会讨人嫌,自己还不自知。”
经营房地产公司的青羽也在大同小异的优雅茶会中,感到了厌倦。
去跳广场舞?
“这个地方跟他们以往受到的教育的认知度是不匹配的”,陆敏和佳怡发现,这一批“姐姐”很难融入传统的老年活动。
比上,老年活动有些显老,比下,年轻人的活动又有些太过年轻。
我们有一千本书籍安抚老人接受衰老,一万本书籍教导孩子如何玩耍,却没有一本书,告诉退休人可以如何生活。
图丨《西瓜》
有时,就算幸运地找到了想做的事情,也可能因为没有同伴而难以为继。
喜欢蹦迪的青羽,在舞池告别了一代又一代朋友。
起初,总有年轻人可以一起,但渐渐,70后不蹦了,80后也不蹦了,好像只有90后还会来,眼瞅着, 90后也快蹦不动了。
最后,青羽在朋友圈写道:“我已经找不到人陪我蹦迪了”。
物质的极大丰富,撞上精神消费品的极大贫瘠,造就新时代孤独地狱。
说白了,退休俱乐部的种子受众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:有钱,但没地儿可花。
而退休俱乐部,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。
陆敏和佳怡称之为“精神适老化”,一个贴切的称谓:打造适合高龄者的精神消费品。
“大多数人的本能是关注年轻人,而真正的机会是要去关注老年人。纵观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,50岁及以上的人掌握着一个国家的绝大部分财富,但我们却总为那些没有那么多钱可花的人生产产品和服务。”
诚如斯坦福商学院评论所说,为高龄者创造新消费品,是一个需求巨大,却长期被社会故意忽略的商机。
退休俱乐部提供的是新玩法,更是一起玩的人。
每一位姐姐都告诉我,最吸引她们的,是交到的新朋友。
有些社恐的悠悠,微信好友新增了80多个,周周都见的足有二三十人。
第一次见面,大家就夸赞悠悠的花白头发时尚漂亮,仿佛特意染出来的。在此之前,悠悠在同事家人那里听到的评价只有“难看”。人们说她“不讲究”,劝她去染黑,为了维持黑发,她一年要染上十来次,直到头皮生疼。
那一天,悠悠有些拘谨又雀跃地离去,从第二天开始,她成了俱乐部的常客。
图丨《西瓜》
青羽感觉找到了“一辈子的朋友”,没有其他目的,友谊单纯得如同回到学生时代:
“这个俱乐部的活动基本都是秒空,但有个活动没人报名,叫50+再创业,没人来。以前我参加的很多活动其实都是来找资源的,但这儿基本上都是纯玩,纯粹来找同频的人。”
为了朋友们,青羽甚至改变了十几年来的生活习惯——
原本每年至少两季,她会前往日本和西双版纳长期旅居。而今年,2个月的日本旅居变成了十几天,有时,她甚至刚下飞机就拎着行李箱直奔活动现场。
有了玩伴,“玩”就容易多了。
甭管是多年轻的场子,几位玩伴一起,就没了闯入“异界”的局促。
剧本杀店里,剧本一发,一桌人整整齐齐掏出老花镜,大家会心一笑。
不论什么新鲜事物,大家都是初学者,没有高低快慢,不必担心丢了脸面。
熟起来后,大群生小群,俱乐部里自发分出了不少兴趣小组。
有读书影视的,有手工园艺的,还有摄影、绘画、狼人杀、猫猫狗狗,甚至求神拜佛群。
不需要俱乐部组织,群友自己就能组起局来。
明年“刚刚好”计划和4个姐妹自驾前往美西,人就是群里攒起来的。
还有人组起了相亲群,替自己相,也替儿女相:
妈妈先处成朋友,再介绍儿女认识,堪称线上版人民公园。
这大概是全上海最没“老人样”的一群老人之一。
图丨《西瓜》
其实在世界上很多国家来说,五六十岁确实算不上“老人”。
日本65岁才能开始领养老金,65岁-74岁都是“年轻老人”。以上海人均预期寿命83.18岁而论,五六十岁,人生才刚过三分之二,不论是体能还是精神,都还在水平线上。
不过普罗大众的认知里,还是有“退休=老了”的思想钢印。仿佛只要从工作岗位一退,人就自动成了弱势群体。
那个家里的顶梁柱、妻子、丈夫、父母,突然变成领养老金、需要被让座,随时可能被诈骗的人。
或许是过于完善的社会福利制度形成的某种精神暗示,退休就意味着需要依靠福利、被保护和供养,一个被尊敬的“无用之人”。
于是在奉养中,我们也不自觉地为“老人样”划定了标准形象:节俭、安静、朴素,培养点老人家的爱好。孝顺的子女会做好一切,老人只需要享清福,什么都不用干。
有些场地不欢迎老人出现丨受访者提供
然而退休的人,其实“什么都能干”。
“退休以后我反而觉得我越来越重新认识自己了。”
第一次穿上吊带、丝袜,打扮得时尚漂亮,第一次克服恐高症,在抱石课上学会摔下。在俱乐部里,坦然地摘下帽子,像年轻人一样“跟着节奏甩头发”,年轻时循规蹈矩的悠悠,在退休后做尽了半辈子想都没有想过的挑战。
“原来工作之余我是一个比较内向,不会和别人沟通的一个人,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很外向,性格也越来越开朗。”
在国内向来小心翼翼的“刚刚好”准备在美国把车开到180迈,因为太低速度会被罚款。
图丨《西瓜》
比起什么都不用做,姐姐们更喜欢“什么都做”。
每一次的新尝试都是自我边界的一次扩容——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做。
青春期曾被传统压抑的自我,正在慢慢生长复苏。
那一天,悠悠接到爸爸的电话,爸爸高兴得几乎是喊着说话:“你现在很开心,爸爸一直看你朋友圈的!”
更加开放、自信,关注自我,姐姐们意外发现,和子女的关系也缓和起来。
青羽和女儿的共同话题更多了,从前她还笑话女儿看狼人杀比赛“太无聊”,现在女儿会帮她抢票,和同学惊奇地谈论,妈妈竟然会去线下看狼人杀比赛。
图丨《西瓜》
没有人有权定义一个少年该怎样成长,也没有人有权定义什么才是正确的“老人样”。
爷爷过世后,我常常想起一件小事。爷爷喜欢剥葱,一剥剥出许多,吃不完,葱就会干掉,爸爸于是大葱放到高高的冰箱顶上,让他再也够不到。
打那以后,爷爷经常伛偻着腰,站在冰箱门前叹气,彼时我并不懂,为何爷爷如此执着。
现在我终于明白,那是爷爷与“价值”之间所剩不多的联系,他需要一些锚点,来证明自己依旧有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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